我们赵家沟,藏在山坳坳里,像被世界随手扔下的一把尘土,灰扑扑的。
这里的规矩,也像这黄土坡一样,硬邦邦,硌得人疼。
评判一个女人,不看眉眼,不看勤快,只看她的肚皮争不争气,能不能挤出个带把儿的崽。
我妈的肚皮,在我之前,已经鼓过两次,每一次都换来奶奶更长时间的冷脸和更刻薄的骂声。
「没用的东西」、「光吃不下蛋的母鸡」。
这些词像冬天的冰溜子,挂在低矮的屋檐下,随时能掉下来砸人。
怀上我的时候,奶奶的脸色罕见地缓和了些。
她甚至每天从鸡窝里摸出那个最金贵的鸡蛋,颤巍巍地炖上一碗嫩黄的水蛋,端给我妈。
那不是给我妈的,是给她肚子里那团被寄予厚望的「肉」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可惜,这鸡蛋喂了下去,爬出来的还是我,一个不带把儿的。
据说,奶奶听到产婆那一声「是个丫头」时,手里正准备接着磕第二个鸡蛋的碗。
「啪嚓」一声,就摔在了地上。
粘稠的蛋清蛋黄溅得到处都是。
「又一个赔钱货!丧门星!我们老赵家是造了什么孽啊!」
她的骂声又尖又利,穿透薄薄的土坯墙,砸在刚生产完、血污都没擦干净的母亲身上。
也砸在我这个刚刚睁开眼、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儿身上。
于是,我被取名「招娣」。
赵招娣。
召唤弟弟。
这个名字像一道符,死死贴在我的脑门上。
我对弟弟赵宝柱降生那天的记忆,是混乱而嘈杂的。
那年我六岁。
之前奶奶的脸总是沉得像滴水的乌云,但那几天,乌云缝里竟然透出点光来。
她走路带风,嘴里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。
家里那只最肥硕、下蛋最勤快的芦花鸡,毫无征兆地被奶奶拧断了脖子,炖成了浓浓一锅汤。
油花儿金灿灿的,香气霸道地钻满整个院子,却一滴都没进我和姐姐们的嘴,全端进了我妈那屋。
空气里绷着一根弦。
那天下午,我在院子里和泥巴,试图把湿泥捏成一个小碗的形状。
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嘹亮、几乎刺破耳膜的啼哭。
比邻居家刚生的小羊羔叫得更响,更有力,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霸道。
奶奶从屋里冲出来,脸上放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红光,皱纹都笑开了花。
她甚至没看清脚下,一把推开我。
我踉跄一下,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摊鸡屎上,黏糊糊,湿漉漉,臭气瞬间包裹了我。
可她看也没看我,朝着隔壁院子,用尽全身力气嘶喊。
「他婶子!生了!生了!带把儿的!我们老赵家有后了!有根了!」
整个家,乃至整个院子,都因为这声喊而沸腾了。
父亲从田里冲回来,裤腿上的泥都没拍干净,脸上是傻呵呵的笑容。
他第一次那么用力地抱起我,胳膊勒得我生疼,把我举到那个铺着破旧红布的摇篮前。
「招娣!快看!这就是你弟弟!宝柱!我们老赵家的金柱子!顶梁柱!」
父亲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,带着浓重的烟味和汗味。
摇篮里那个娃娃,红彤彤,皱巴巴,像只没毛的猴子。
头上顶着稀疏的胎毛,闭着眼睛,兀自张着嘴用力哭嚎。
我看不出他哪里金贵,只觉得他吵得我耳朵疼。
弟弟赵宝柱的名字,是奶奶特意花了五十块钱,请村头瞎眼的算命先生掐算了好几天才取来的。
宝柱,金宝做的柱子,尊贵,结实,要撑起老赵家的门户。
而我的名字,赵招娣,是奶奶顺口看着隔壁家二丫头叫的,免费,廉价,目的赤裸。
宝柱的满月酒办得风风光光。
席面上居然破天荒地出现了红烧肉,油光锃亮,酱油色的肉块堆得冒尖。
还有金黄的炒鸡蛋,炸花生米。
几乎整个赵家沟的人都来了,男人们围着父亲和爷爷敬酒。
说着「恭喜添丁」、「香火旺盛」、「后继有人」的吉利话。
女人们则挤在奶奶和母亲屋里,围着那个襁褓,啧啧称赞,说这孩子「一脸福相」、「将来肯定有大出息」。
我和大姐盼娣、二姐来娣,像三只灰溜溜的小老鼠,挤在灶房门口。
眼巴巴地看着堂屋里热闹的人影,鼻子用力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肉香。
我们的肚子咕咕叫着,嘴里不断地分泌口水,又不断地咽下去。
没人给我们夹菜,没人注意到我们。
直到宴席快散了,奶奶才施舍般给我们每人碗里拨了一点剩下的菜汤。
里面混着几颗花生米和零星的肉渣。
那点油腥,反而把胃里的馋虫彻底勾了起来,更饿了。
客人们终于散去,留下一片狼藉。
奶奶指挥着母亲和两个姐姐收拾碗筷,自己则小心地把桌上剩菜归拢。
有一小碗肉明显剩得多些,还有几个白水煮蛋。
奶奶先把那碗肉收进碗柜,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,嘟囔着。
「明天给宝柱他娘下奶,吃了好产奶水,把我大孙子喂得白白胖胖的。」
然后,她拿起一个白水煮蛋,在锅沿上轻轻一磕,手指灵活地剥开光滑的蛋壳。
蛋白雪白,弹性十足,露出里面金黄色、沙酥酥的蛋黄。
鸡蛋特有的香气,混合着一点盐水的味道,猛地钻进我的鼻子,比我刚才闻到的所有肉香都更具诱惑力。
我记得妈妈怀弟弟时吃鸡蛋的样子,眯着眼,很享受,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。
我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,眼睛像被磁石吸住,死死盯着奶奶手里那个光洁诱人的鸡蛋。
奶奶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,她转过头,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。
然后,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,像是怜悯,又更像是戏弄。
她慢条斯理地把鸡蛋掰成两半,蛋白多一些的那一半,朝着我递了过来。
那一刻,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。
惊喜、难以置信、巨大的渴望淹没了我。
我怯生生、受宠若惊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,朝着那半颗鸡蛋伸去。
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那温热的、光滑的蛋白时,奶奶的手猛地一缩。
她脸上那点伪装的怜悯瞬间消失殆尽,换上了一副刻薄的笑容。
嘴角向下撇着,露出黄黑的牙齿。
「哼,赔钱货还想吃鸡蛋?你也配?」
她的声音又尖又细,像针一样扎人。
「这是给你弟弟留的!闻闻味儿就行了!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?」
说着,她把那较小的一半蛋白飞快地扔进自己嘴里,嚼得啧啧有声,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吞咽声。
然后,她把剩下的大半个鸡蛋,仔细地在碗里碾碎,从炉子上提起一直温着的开水冲进去,用勺子慢慢搅成金黄色的糊糊。
她看也没再看我一眼,端着那碗鸡蛋糊,扭身就进了里屋,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慈爱温柔,能滴出水来。
「哎呦,奶奶的金疙瘩,小心肝宝贝哟,饿了吧?
「来,奶奶喂蛋羹喽,香喷喷的蛋羹呦,快快长,长成大小伙子……」
我的手还僵在半空中,维持着那个可笑可悲的乞讨姿势。
空气中残留的鸡蛋香味变得无比尖锐,刺得我鼻子发酸,眼睛发胀。
脸上火辣辣的,从脚底板一直烧到头顶心。
灶房里昏暗而油腻,只有里屋门帘缝里透出一点光。
传来奶奶哄弟弟的咿咿呀呀声,以及弟弟满足的咂嘴声。
我慢慢收回手,紧紧攥成了一个小拳头。
指甲深深地掐进沾满泥污的掌心里,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白痕,却不觉得疼。
院子里,那只刚下了蛋的母鸡正在「咯咯哒」地炫耀着,声音刺耳。
在这个家里,我和弟弟是不一样的。
这种不一样,是天和地,是云和泥,是宝贝和废物。
就像鸡蛋和鸡屎,一个天生被珍惜,一个天生被践踏。
而我的名字,赵招娣,就是这一切的开始,是烙在我身上的、洗不掉的耻辱印记。
作者鹿酒酒的这部小说《讨厌鬼与金疙瘩》,让我突然茅塞顿开:一直以为幸福在远方,在可以追逐的未来。现在才发现,那些曾经拥抱过的人、握过的手、唱过的歌、流过的泪、爱过的人,一切一切所谓的曾经,其实就是幸福。